跟着老内侍来到书房,炎月与杨翊向皇上抱拳鞠躬行了礼。
皇上甩了一下手,老内侍便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关上了。
书房内就剩下他们三人。
只见皇上端坐在书案前,收起手中的奏折,板着个老脸,深陷的双眼似乎看透了一切,以无比凌厉眼神盯着面前的二人,并无发一语。而杨翊与夏炎月静静地储在那儿,低着头,都不想先开口,就默默等待旨意好了。
就在这三人的沉默之中,整个书房不知不觉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良久,皇上微微启齿,声音清晰而洪亮,可语气中没了之前在宴席上的随和,倒是多了几分斥责的意味:“你就为了她,才违背寡人的旨意?”
杨翊怔住了:她(他)是谁?最近陛下没给我下达任何旨意,我更没有违背他的意思……难道是……
他侧眼瞄了炎月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声不哼。
皇上不紧不慢地道:“寡人问过宰相了,那时你是与宰相一同去了羌国说亲,回来后便来说愿意替恒月扛了这桩和亲。当时你还说什么为后宫,为国家!说得真好听,最终也是为了一己私心。”
显然这话是冲这炎月弟来的,与自己毫无关系,杨翊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心里疑惑道:我还想着当初是陛下丢了个硬骨头给炎月啃的,原来是炎月弟自个请愿要回来的……可是我记得他的确是讨厌番邦蛮夷的,又怎会……黛月还说这桩婚事是戚贵妃搞得鬼,炎月弟表面是顺从,实际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前两日三皇弟夏玄月还说起炎月拜堂那日是跑了出来后三日三夜都没回王府……难不成这一切……
思及此,杨翊咬牙切齿地瞪了炎月一眼,暗骂这个大骗子,居然把所有人都骗了!
而对于方才皇上的那话,夏炎月却微微一笑,并没做任何回应。可说到私心,他怎可跟这个父皇相比?
当初皇上的懿旨是要夏炎月去芜洲干个彻底,把刘戚两家铲除干净,免除后患。夏炎月心里很清楚,父皇这般做,一来能除掉毒瘤,二来在芜洲那边解决掉的话,就能避开牵扯到戚贵妃这边,即使自己查到有什么证据牵扯到贵妃,皇上的密探肯定会找人当场毁了。如此一来,戚贵妃的命也保住,而戚贵妃没了家族做靠山,日后她与戚太师也不会有啥大作为,朝廷上自然就干净了,万事皆休。
终归到底,皇上是为了太子而要铲除他们,也为了五皇子夏恒月而要把戚贵妃保下来。可最终,自己倒是成了牺牲品,戚贵妃与戚太师没了势力也还是能买凶杀了他才甘心!父皇绝对没想过要保他这个儿子。
皇上如此私心用尽,炎月心里怎可不恨:为何?同是父皇的儿子,他为何就偏偏要牺牲自己?而且当年还要派人去杀他?他那时也只有十岁!
这问题,炎月憋在心里二十年,一直隐忍至今,从没问出来,他害怕问出的答案会令自己更绝望。
见炎月没反驳,就是默认了,皇上淡淡继续道:“和亲,本是关乎国体,不管你到底藏有何私心,你既然如今也能抗下来,还与那位公主琴瑟和谐,寡人自当不再追究你的欺君之行。可是,你为了她,而故意违背寡人的意思,把托你的差事办得一塌糊涂,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皇上让他把刘戚两家一起铲除掉,可如今,他却只把姓刘的一家办了,而且还是故意把刘家的罪状奏折先送去给了闵太傅,再由闵太傅在朝堂上呈上来,逼得皇上无路可退才下令把刘家满门抄斩。最后依旧留着戚家这只打老虎在此横行霸道。
炎月淡淡地回答:“等同抗旨不尊,死罪。”
杨翊瞪大双眼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上靠着椅背,定睛看着自己的儿子;脸容镇定,眼神炯炯,毫无惧色,嘴角含着诡异的笑意,摆明是要跟自己宣战的。
皇上明白他心里在盘着什么:他肯定以为,只要刘家成为导火线,戚家肯定会来报复,绝对会趁他在皇都这段日子闹出不少事来,惊动到官府,查办起来,那么戚贵妃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主谋,绝对脱不了干系,朝廷上下肯定就此事争论不休,而自己这个皇上就算再大的本事,面对群臣施压也是要屈服,不斩了戚贵妃也不行。他就盘着他这个父皇会惧怕这局面,而且为了护着姓戚的女人会与他进行谈判。
对此,身为一国之君,皇上百般愤怒,可作为一名父亲,皇上却又很是欣赏:历朝也没有哪个皇子有如此胆识违背皇上的旨意而又趁机来跟皇上对峙谈判的,即便是太子夏黄月这么骁勇之人,可在皇上面前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就唯有炎月这个闯天闯地的儿子才敢做得出来。看来老国师当年所批的命卦果真不虚……
今日筵席上的一出出“好戏”,都是在炎月的计算之内。皇上心里很清楚,他这么做是在挑衅,目的只是想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和宅土。皇上看得出来,他不再如以前那般任由自己拿捏,他不甘愿成为棋子,更不甘心轻易死去,他知道,他死了,听到妻子怎么办?华城怎么办?他原本空洞的心有了依归,所以他已经开始反抗,开始向前。
对现在的炎月,皇上打从心里感到满意,以及欣慰。可他也知道这儿子始终对自己有恨,没办法,考虑到将来,对戚贵妃的事,对炎月的事,对太子的事……所有的一切,他都不得不狠下心去做。
皇上脸容稍微放宽了些许,缓缓道:“既知道,就不要任意妄为。你如今可是有封地之主,就该做出个主子的样来。该是你做的事,你就去给寡人做好。别整日想着做什么忤逆之事来惹寡人动气……”
听上去似是父子之间的训话,可炎月却明白父皇这是想与他休战。
夏炎月嗤笑了一下,抱拳躬身道:“儿臣定必做好分内之事,可若后庭不安宁,为人子女也要为父皇分担才是。”(管好你的贵妃,让她别再生事端,否则,就别怪我这做儿子的不客气了!)。
皇上眉头由蹙紧,脸色又沉了下去: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顶心顶肺的儿子!好声好气与你说,还非要扯破脸!
皇上没好气地道:“炎儿有此孝心,寡人心领了。炎儿你还是把你的心力放在公务上,其他事,寡人自会安排好。”(有空管我的女人,你先管好你自个的事吧!只要你不差错,我这做父亲的自然也就不会找你麻烦,包括你的王妃也会好好的!)。
夏炎月还是恭敬地道:“可儿臣如今有性命之忧,怎可安心处理公务?”(你儿子我差点被人杀了,你还顾着那个女人!你这是当人老爹的样吗?)。
皇上蹙紧的眉心抽动了一下,指着杨翊道:“翊王,把你抓到的那帮人交给寡人吧!”(你当你老爹是傻子吗?区区鱼虾能把你怎么着?非要逼你老爹出来给你处理不成?)。
杨翊一直站在一旁看着这两父子针锋相对,没有一句是听得懂的,突然被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帮人?”
皇上不耐烦地低吼:“就是你们在江上抓到的那二十几个刺客!”
“哦……”杨翊回了神,侧头看着炎月,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皇上:“这……”
炎月站直腰杆直视皇上,眼中充满怒意,却淡笑道:“父皇,可真是不巧!那些人个个都是硬汉子,抓来不久,儿臣都还未查问出什么,他们就咬舌自尽了,唉!”(做爹的是这么做的吗?居然派人来一直监视着我?怕我谋反还是怕我死的太快!要人,你就去找阎王爷去要吧!)。
皇上压住心中那股熊熊热火,道:“别当寡人不知,你们的船靠岸后,翊王的人就把人揽走了,之后就无影无踪,既无交给刑部,亦无交到府衙,就是说还在翊王手上吧。即便人真死了,也把尸体抬上来,寡人安排人去彻查。”(这个不肖子,给你处置,还给我耍花样!)。
杨翊正想回答,却被炎月拦住了:“父皇既知得那般清楚,又何必问儿臣呢?想必刺客来自何处,主事人是谁,父皇是心中也有数了,没必要再问儿臣了!”(老爹不傻,难道做儿子就会愚不可及吗?人交给你,岂不是让你杀人灭口吗?)。
皇上一时气得两眼圆鼓鼓,一手狠狠地拍在案上,整个人弹了起来。
杨翊被吓得一下跪在地上,忙向炎月使了个眼色:陛下此刻真的是气得七窍生烟了,你别气他了,把人给他就是了!
见杨翊很是为难的样子,炎月笑了笑,又躬身道:“连死了的人也不放过,父皇对儿臣这般痛爱,儿臣着实受宠若惊了。若父皇也能把对彻查死人的心思放到难民之上,那就是百姓之福了呢。父皇有所不知,如今每日从陆城涌出来的难民可是为数不少的。”(有空去管死人的事,不如还是去管管活人吧!一大堆正事都不理,就只顾着那女人的破事!)。
真的岂有此理!这逆子!要不是看杨翊也在场,皇上还真想用民间的肮脏话来大骂他一通!别以为他不懂,若真骂起来,管什么天王老子,祖宗十八代的,他都敢搬出来!
皇上尽量压抑着心里的火气,重新坐下来,默默说道:“寡人自会命人安置好难民之事!”(你老爹我走过的桥可比你过的桥要多,用不着你这小子来插一嘴,少掺和!)。
“安置难民,也非釜底抽薪之法,若父皇真是无暇亲自处理难民那边的事,那么……”炎月诡异地笑道:“不如把造成难民的源头交予儿臣来清理清理吧!”(如果你是不想管陆城那些破事,那干脆直接把陆城给我算了!别总说儿子不肖,反正你都是要我给你出面去铲掉戚家。)。
炎月这家伙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敢在陛下面前净说这种疯话?
杨翊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战战兢兢地偷瞄了皇上一眼。
而皇上此时则眯着双眼盯着炎月好一会:这小子口气还挺大的,居然敢问我要城池?一个华城还不够,陆城你也想吞了?
顿时,皇上的脸上忽现一抹小小的笑意,用平和的语气道:“这事,寡人会好好考虑。你们退下吧。”
炎月满意地微微躬身道:“静待……父皇佳音!儿臣也会尽力把那堆子‘死人’找出来交给父皇的。儿臣,告退。”
说毕,便徐徐退了出去。
“臣,也告退了。”杨翊忙向皇上叩了礼后便匆匆跟着炎月走了。
此时那位老内侍走了进来,见皇上站了起来,走到窗棂前,瞧着外面鸟语花香的景致,面上展露出会心的微笑。
老内侍便把之前就准备好而放在外面的茶具端了进来,然后熟练地为主子泡上一盏香浓的贡茶,双手捧到皇上面前:“陛下,这是贡茶院新进来的茶叶,请陛下尝尝。”
皇上接过茶盏,轻轻闻了闻,再呷了一口,摇了摇头,把茶盏递回给老内侍,淡淡道:“这味不及平常喝开的那种浓醇,叫贡茶院别花心思给寡人搜罗这种新茶叶的。新不如旧。”
老内侍把茶盏放到桌上,垂首而道:“奴才明白了。见完朱雀王爷与翊王后,陛下这下心情似乎畅快了不少。”
“连这你也瞧得出来?”皇上侧眼看着这老滑头,呵呵笑道:“偶尔父子间这么吵闹一下,日子才舒心。总是被顺从着,寡人也憋闷。”
老内侍笑道:“看来王爷他是陛下心情转好的灵丹妙药啊!”
“韩招啊韩招,”皇上乐道:“知寡人者,莫如你!可是……”突然他脸色又暗了下来:“炎儿始终为了从前的事还对寡人心生怨怼……”
“陛下,”韩招保持着躬身姿态,手不抖,腰不歪,利落地为皇上重新泡了一盏茶,双手奉到皇上的面前,平静道:“奴才虽无子嗣,没当过人爹,可也做过人子,晓得天下父子之间也无一辈子的仇怨,即便各自心里有个坎过不去,彼此还是会惦着,会关心着。不过,此也只是寻常百姓父子的相处之道,对陛下如此尊贵的帝皇来说,恐怕不是一个道上。”
皇上端起茶盏轻轻吃了两口,微微道:“无妨。百姓也有百姓的好处,寡人也愿多听多思多学。方才炎儿居然问我要陆城来着……”
“陆城?那不是戚家的……”韩招愣住了。
皇上微点了头,叹了口气道:“所以寡人还真不知给,还是不给。若真给了,贵妃那边也不好交代,上回刘家的事她都一哭二闹两个月,就差没上吊。这趟……恐怕要胡搅蛮缠好一阵子了。”
此时,韩招站在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状,皇上放下茶盏,道:“心里想到什么,尽管说来,这里也无外人,但说无妨。”
韩招便大着胆子道:“回陛下,其实奴才也无想太多。只是奴才以为,后宫那位的事,是家事,确也要多顾着才行,否则后宫会不得安宁。可王爷那边,毕竟是陛下的儿子,所以他的事,也是家事。王爷如今要的也只是个区区小城,而且还是个令陛下心烦多年的城池,自家儿子都不嫌弃,那陛下大可给他便罢了。遂了儿子的心愿,也算是弥补了父子之间失去的情分。至于后宫那头,始终是皇后娘娘最大,有皇后看着,那位也闹不出多大的花样。更何况,陛下本就有意要除掉陆城那边的,所以那位娘娘真要闹,不也在陛下预料之内吗?”
“你……你……”皇上指着韩招好一会,才破口大笑:“哈哈哈!好你个韩招!不愧是跟寡人多年的老人!寡人的心思总让你猜出来。”
韩招憨憨道:“陛下乃天之娇子,奴才又怎敢猜度圣意呢?方才奴才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说得不好,请陛下莫怪。”
“怎不好?说得极好。”皇上突然想到什么,露出个神秘的笑意:“既然儿子想要的,做父亲自然要给,而且还要给个大的才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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