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鹄一副莫名其妙的傻样儿,坐在中宫明间的正堂内静静等候,而那位宫女很热情地给她奉来了热茶。
小鹄在方才的茶会上都不知喝了多少盏茶了,现在已是满肚子的水,可人家好心端来了茶,不喝似乎不太好,便微微抿了一口,算是意思意思吧。
没一会,皇后换了一件紫色素衣,卸了头上重重的头饰,只留着简单的玉钗做点缀,由易嬷嬷搀扶着徐徐走了出来,端坐在堂上中央的长榻上。
小鹄忙起身行了个礼。
皇后和蔼笑道:“不必多礼了,坐吧。”
她瞧了一下小鹄案几上只摆着一盏茶,便皱着眉向那宫女道:“丽儿,你现在也愈发没规矩了,怎不把糕点也拿出来招呼王妃呢?”
丽儿低着头轻语道:“奴婢想着方才王妃娘娘在茶会也吃了不少,此时应该也腻了,所以便……”
皇后有些不悦,却依旧温和地道:“这是哪儿的话,方才的是茶会的茶果,如今是招待客人的点心,怎能混一同说?你去把太子妃刚送来的龙须酥拿出来让王妃尝尝吧。”然后向小鹄笑道:“王妃你可不知,太子妃做的这个可真不错的,芳香扑鼻,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与民间百姓做的大不一样。”
“是,奴婢马上去安排。”丽儿应着便走了出去,心里明白皇后这时有意支开她。
然后,皇后转脸对身边的嬷嬷道:“易嬷嬷,你出去瞧瞧花园那些人收拾得怎样了,本宫怕那几个新来的小丫头糊里糊涂的,一个不小心便把那里的几盘珍稀的茉莉弄坏了,那可是黛月之前特意带来给我的。你去看好他们吧。”
“老奴遵命。”易嬷嬷清楚皇后的用意,便识趣地也走开了,顺带把门口候着的两个宫女也一同带了走。
顿时,屋内就剩下小鹄与皇后二人,气氛骤然变得凝重。
这么跟皇后独处一室,小鹄很是紧张起来,便直起腰杆,尽量坐得像模像样点,可整个人却僵硬了起来,浑身不自在。
皇后看出她的不自然,便微微笑道:“不必拘谨,放宽松些。本宫找你来,也只想与你说点妇人家的体己话罢了。你就当在家中一般,随意点便是。”
“是……”小鹄垂首这般答道,可怎么也没法随意起来。
皇后轻端起个茶盏吃了一口,微微道:“羌国的拓跋吉娜公主今日遣人来过拜宫帖,明日便进宫来贺寿。届时你们姐妹也可多叙叙了。”
一听到吉娜公主要来了,小鹄又惊又喜,一下轻松了,欢喜道:“之前收到长姐的书信知道她要来,一直盘算着日子她何时会到呢。这几日也没她的消息,儿媳心里还担心她是否出了何意外。如今有皇后娘娘这一说,儿媳的心总算定下来了。”
“王妃,自家人,不必这般客气。而且……”皇后又吃了一口茶,淡笑着纠正道:“如今你已是大夏皇朝的媳妇,所以你应管本宫作母后,对陛下也应应称父皇。这些称谓可别错了,否则会惹外头笑话的。”
小鹄唰地一下脸红红的,垂首憨笑,很是羞涩地应道:“儿媳明白了。”
可她心里却不断骂着夏炎月:原来自己今日都失礼了!自己明明在进宫以前都问过夏炎月自己如何称呼皇上皇后才得体,他却说旁人怎么叫,她跟着叫准错不了!如今……还要被皇后当面训,真是糗大了!
皇后不紧不慢地道:“之前柳儿就与本宫提过,你待她甚是不错,还教她识字,看账簿,学管家。看得出,你是有意为她日后出嫁而在做谋划。”
小鹄带着温柔笑意回答:“自儿媳嫁来后,柳儿便在身边伺候,她脾性温婉敦厚,处事谨慎大方,儿媳觉着这么个好姑娘,应值得有个好的夫家,好的前程,所以……”
没等她说完,皇后就接了她的话,神色忽变凝重:“你知道柳儿的出身,对吧?”
突然提起这个,小鹄愣愣看着皇后,然后点了点头:“嗯,算……是知道的。王爷说过。”
随即,皇后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今日见你与炎儿夫妻和睦,相处也算不错,本宫也感到欣慰。本宫这儿子,是不轻易与人说心里的事,连柳儿之事他也肯与你说了,就证明,你是个值得信任的。那么,本宫也不怕把话都与你说开了。”
皇后停了一下,又淡淡吃了一口茶。
小鹄却静静等着她下面要说的话,小心肝却在碰碰乱跳,紧张得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皇后把茶盏放到旁边的梨花木案几上,再把双手缓缓交叠一起,轻轻放在大腿上,然后长长叹了口气,颇有点伤感地道:“柳儿的生母,原姓苏,名仕梅,本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无论相貌以及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以她这样的出身,应是能嫁入高门大户做大娘子,生儿育女,享享福的。可这老天爷就喜欢造化弄人,她全家遭了难,父母也死了,而她偏被遣到宫里当了宫婢。那时候,戚贵妃已经享尽了盛宠,在宫里自然是呼风唤雨。她一眼便相中了苏仕梅,直接让她到自己宫里当婢女。戚贵妃明白,以苏氏的姿色,迟早也是能落入到陛下的眼里。与其让她在宫里随意分派差事,还不如安在她眼皮底下更为安全,她也好想尽办法慢慢整死她。可老天爷偏偏又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那是个元宵的晚上,戚贵妃那时已经怀孕了,突然说想吃冰镇梅子汤,让苏氏去冰窖取冰来。苏氏并无多疑什么,便按照她吩咐去了冰窖,可一进了冰窖,便有人把冰窖的门锁上了。那时虽说是开了春,空气里却还是有阵阵的寒气。可想而知苏氏被锁在冰窖里会有多么的难受……”
说到这里,皇后眼角现出点点泪光。
小鹄只是当故事来听着,却没想到皇后会突然如此悲伤,暗忖:不就一个宫女吗?皇后应该也习惯了才对,不过听甄夫人提过皇后确实是个仁慈之人,可能是有感而发吧……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装没瞧见皇后的泪珠,轻轻问:“那个……母后,苏氏之后怎样了?能从冰窖逃出来吗?”
废话!不逃出来还怎么生下柳儿啊!
她心里这么骂着自己。可是没办法,她明知道废话也要这么问才行,否则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皇后用手帕摁了一下眼角,有气无力般继续说:“苏氏当时猛力敲着冰窖的门,恰巧就被经过的陛下听到,把她救了出来。本宫也在场,记得当时她都冻得快不行了,便直接把她送至本宫这院子里静养了几日。而陛下似乎对她也上了心,每日都来看她。久而久之,陛下越来越欣赏她的才气。无论吟诗作对,还是谈古论今,她都能让陛下眼前一亮,所以陛下也对她越来越好……”
听到这里,小鹄不由得心里有种不可思议:不是吧,难道皇上就是在皇后的宫里与其他女子“种下”情根?而且,皇后还是知道的!真是……冤孽啊!皇后居然能忍下来,还帮人家养了女儿那么多年……皇后也太过……
是大度吗?不对,这不足以形容皇后的这种行为。
是伟大吗?好像不妥……到底是……抑或是古代女子都习惯了……
看着小鹄陷入沉思的样子,皇后大概猜到她想什么了,便咳嗽了一下,道:“王妃是否觉得本宫何以这般心胸广阔地瞧着陛下与其他女子在我宫里恩爱也不作一声呢?”
“不……不……儿媳不敢……”被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小鹄忙低下头,心想这个皇后的那双慧眼果然够厉害的,比现代的读心术还更了得。自己也要多学习一下这些皇室人员的内里修为才行,否则日后就更容易被人看穿自己了。
皇后却不以为然,柔声道:“无妨,之前柳儿也提过,你这从异邦来的,性情自是特别率真,不装,够真诚。本宫觉着,你这样,甚好。”
她这话是真是假的?是欣赏自己的意思吗?
小鹄慢慢抬起头,看着皇后那满意的微笑,不像是敷衍自己。
皇后继续道:“其实你想得没错。见着自己的丈夫与其他女子在自己的宫里恩恩爱爱的,说实话,天底下也没几个女子能做到那般大方。而本宫……我,乃一国之后,即便是有许多的不情愿,也只能留在心里,既然陛下喜欢的,为妻自然也要尽力做好。更何况,苏氏她……”
她顿了一下,眼神中又出现方才的悲伤:“苏氏她人品极好,她在这里住的那段日子里,对我这皇后,可谓敬爱有加,也相当细心。后来苏氏怀了孕,陛下便直接出了面从戚贵妃那里把人要了来,放到我这儿。可不久后,戚贵妃知道了苏氏与陛下的事,一直想办法要把人从我这里要回去。本宫始终是统管后宫的主,即便她再蛮横也不敢在本宫眼前明目张胆的撒泼,所以那段时间她也是忍了下来。而陛下那边,始终忌惮着戚贵妃,怕万一戚贵妃闹起来,会一尸两命,所以既不能给苏氏名分,也不能公开她有龙嗣的消息。此事就成了个皇宫内的秘密,就只有我宫里的易嬷嬷与柳内侍晓得。”
小鹄听得有点糊涂:究竟皇上忌讳些什么呢?堂堂一朝天子,要立谁为妃,还要戚贵妃同意不成?可今日与那戚贵妃交手时,也不觉得她有多大的本事。怎么看也只不过是个会装装狐媚功夫,耍耍男人的小三罢了,脑子也不见得特别灵光。她有多大能耐让皇帝如此忌惮呢?
皇后瞧着小鹄的样子,知道她又听出了重点了。可这回她却不作任何解释,只是把没说完的故事继续说下去:“在苏氏怀孕的那段漫长日子里,本宫是费尽心思保了她个周全。可就在还有一个多月便要临盘之际,被戚贵妃知晓了苏氏怀孕的事,便在皇上大寿的那个晚上,趁本宫去了寿宴,派人来了下药,想毒死苏氏,来个一尸两命的干脆。可那时苏氏胃口欠佳,把那碗被下了毒的莲子羹给了伺候的那位小宫女。小宫女吃了后立即吐血而亡。而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此,苏氏一时被吓得魂不附体,顿时动了胎气,导致了早产。那时炎儿恰巧来到我宫里……”
说到这里,皇后表情有点复杂,想起夏炎月从前是不会出席他们的寿宴,回回都趁无人时来到皇后宫里,静静放下贺礼后便悄然而去。
又叹了口气,皇后道:“炎儿瞧见苏氏早产在即,那时他确实手足无措,可身边也无个婆子宫女在,就柳内侍与两个小内侍守在院里。他只能让一个小内侍去喊太医,另一个小内侍则去找本宫回来。待本宫与太医来时,炎月已经为苏氏接生了个女婴,而那苏氏却血崩了,太医来到时也已束手无策。她临终前指着柳内侍,再指着炎儿手中的女婴,对本宫说了一句话:‘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小鹄晓得这是《青门柳》的诗句,大概意思便是离别时所看到的柳枝那翠绿的颜色也是叫人悲伤不已。
见小鹄没做声,皇后便淡淡道:“于是,本宫便给女婴取名‘柳儿’。而炎儿为苏氏接了这孩子,说不定是天意,本宫也就把戚贵妃与苏氏之间的事略略与炎儿交代了一番,却只说是陛下酒后糊涂而致,对柳儿的事是全不知情的。所以在他看来,柳儿就是他一个见不得光的皇族妹妹。不过,幸好他这孩子一向不计较太多,一边帮着本宫守着这个秘密,一边却待柳儿如至亲,这令本宫很是欣慰。”
小鹄笑了笑:“王爷他待人就是这般好。”哪怕不是亲妹,他也不会薄待的,这就是这人一大优点。
皇后静静地道:“柳儿她娘纵然才华斐然,可进了皇宫,一切便都是个错,若她没被陛下欣赏,也就不用葬送在皇宫里。俗语说得好,女子真是无才便是德,无才的女子,或许能有更大的福气。所以,本宫从不让柳儿识字念书,即便在宫里长大,可本宫还是希望她能如寻常女子那般,有简简单单的幸福。”
小鹄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从当初柳儿说她不识字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一个宫里长大的宫女,怎会不识字呢?原来是皇后刻意而为之!那我也明白为何皇后今日对我的态度如此奇怪了!就是因为我教了柳儿识字念诗……
皇后看王妃的表情,似乎明白了自己话中之意,便又端起那茶盏吃了一口,微声道:“本宫不想看着她如她的生母一样,到死的那一刻也被困在这里。所以才趁炎儿要去华城时,把柳儿托予他,希望他能给柳儿找个好人家,即便只是个寻常的百姓家,也比帝皇家要强百倍。什么官宦富户,本宫都不在乎,只求她能平平安安的过好日子。”
皇后说了那么多,并非要让小鹄去了解柳儿的身世,而是在责备小鹄多管闲事:居然未经她允许而随便破坏柳儿的人生,教她识字也就罢了,又不是要柳儿做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还要柳儿学什么管家的事?简直胡来!皇后就差没说出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多管人家的事”。
想到这里,小鹄的心冷了一会,便面无表情地回答:“儿媳明白了。”
皇后笑道:“柳儿说得没错,王妃是个聪明人,一点便明了。丽儿!”皇后往外头喊道:“是不是把龙须酥端上来了?赶紧捧给王妃试试吧。”
“是!”早在外头候着的丽儿一听到皇后的吩咐,便利落地把点心端了进来,把一小盘放到皇后案几上,另一盘则放到王妃跟前,然后再分别给皇后与王妃添了茶,便静静站在一旁候着。
皇后先拿了一块尝了尝,很是开心地道:“入口即化,极品!这太子妃总处处晓得本宫的心意。”
这是在说自己不懂皇后的心意吗?
唉,小鹄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寻常人家的婆母都叫人够愁的了,自己家的这位更是个当皇后的婆母,看来母仪天下的女人都是相当有智慧,换个说法就是特别难缠,个种滋味也只有自己明白了,真是少点EQ也是招架不住的。
可是……
小鹄拿起一块龙须酥,只轻咬了一口,在口中细细咀嚼了一番后,现出一抹淡笑,轻轻道:“母后,儿媳也曾经学过如何做龙须酥。龙须酥必须经由七道工序拉丝而成。而在麦芽糖坐锅中花开,搓成细条时,便要不断折叠反复拉。有的人只折叠三四次就能拉成细细幼丝,这是本身的天赋好,一下就上手。可有的人,则回回要折叠十几次才能拉成丝。”
皇后惊讶道:“原来这做工如此复杂哟!”
小鹄淡淡道:“可不是嘛!所以,要做一块好的龙须酥所包含的技巧与心思可是不少的。这人嘛,也是一样。有的人天生路就是好走,折叠几回就轻易成了丝,大好的前程已在眼前。可是有的人,她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她想去试,想去磨一会。识字,学管家之类的,就如折叠拉丝的过程一般,不行了,就再折几回,拉几回唄,慢慢,或许就能成丝了。上辈子的人,所走的路是前车之鉴,可也非后人就必定会重蹈覆辙。其实主子已经为她谋了一条很好的路,那就是她人已经不在笼子里了,这便是个很好的开始。相信她能拉出细丝来吧。”
皇后定睛看着眼前这媳妇,脸上毫无笑意,带着斥责语气道:“若只是做普通的龙须酥,有必要做得那么好吗?人匆匆一生,能折叠多少回?一眨眼便到了尽头。所以,没必要的事,就甭管了,简简单单过完这日子就是。就算真让她拉成很好的丝又有何用?不适合在权贵中打滚,还是不得善终。”
小鹄看出皇后是恼了,便试着换个方式婉婉道:“母后,您可能不知,即便是个普通的百姓,日子也不是顺风顺水的,简单的日子里头暗含多少辛酸,多少糟心事,母后您可能不曾知道。豪门显贵有豪门显贵的难,可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苦。谁都想过得好,可谁都不容易。所以,即便我们是觉得是给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可之后的日子还是她要自己过的,好不好,是否不得善终,也只有她知晓。让她多看点,多学点,识了字,也算是明了是非黑白。即便日后真遇上个善言辞的恶婆婆呢,她懂点人生之道,也好为自己辩驳,讨说法。而如今,做为她的主,也只能这么一步步为她谋划好,在外人看来是多管闲事,可出发点,还是希望日后她自己能过得好。”
皇后默默看了这媳妇好一会,然后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丽儿给皇后倒满一盏茶,然后皇后端起茶盏,朝丽儿道:“今日这个龙须酥做得有点腻了,你瞧王妃自个都没怎么吃,先撤下去吧,拿点水果来,顺道把易嬷嬷给我喊来。”
“是,娘娘!”丽儿赶紧端着点心走了出去。
皇后重新挂起了端庄微笑,问道:“这种话,王妃还真敢说得出来。你是笃定本宫这个做婆母过后不会追究吗?”
小鹄故意装出个小孩般的天真笑脸来,很自信地回答:“试问,一位教导儿子‘悟今事,不贰过’的母亲,真会去追究一个真心为自己女儿前程着想的媳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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