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三响的时候,一辆毫不起眼的小四轮车从守卫松懈的北门晃晃悠悠的走进了丹阳城。
推车的汉子摸约二三十岁,身穿灰褐色皮袄,头戴毡帽,满脸络腮胡,眉染重墨,双眼十分明亮。
通体黝黑的斩马长刀很是随意的挂在他肩上,清冷的月光下,长刀还时不时闪烁出些许摄人心魄的幽光。
小四轮车上堆满了货物,靠最里边的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看似昏昏欲睡的弱冠少年。
少年浑身包裹在裁剪整齐的熊皮大麾里,只露出一张格外白皙的脸,和大汉略显粗犷的五官稍显不同,少年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齿如含贝,堪堪是男生女相,隽秀异常。
恰逢华灯初上,大汉推着少年晃晃悠悠的穿过了人头攒动的青石板街,七弯八拐之后,小四轮车停在了临近卧虎巷的某间酒肆旁。
俊俏少年与粗鄙大汉的组合甚是怪异,甫一出现,便吸引了酒肆里所有人的目光,大家或是警惕,或是犹疑,亦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神情暧昧,纷纷嘈杂得不亦乐乎。
待将小四轮车于酒肆门前的老旧帷杆上拴好,大汉俯身从小四轮车上将少年拦腰抱起,再小心翼翼的放置在临窗边的靠背椅上……人们得见其全貌,那些尚未来得及发出的惊叹皆闷闷憋回了心里,天见可怜,如此“貌美如花”的少年,怎么就生成了一个残疾!
齐膝而下,少年的双腿仿佛完全没有知觉一样,肆意耷拉在儒袍里头,但凡失去了旁人的搀扶,他连独自站立都做不到。
“小二,装满!”
从少年手中一把夺过了酒嚢,大汉咧嘴一笑,朝正在饭桌边点头哈腰的店小二道:“再切三斤牛肉!”
“好让客官知晓,寒舍没有牛肉!”完全不理会少年的欲言又止,店小二很会见风使舵,一边将那牛肚缝制的酒嚢死死搂在怀中,一边凑近了大汉几步,赔笑道:“羊肉行不行?”
“都行,要快!”
“好叻,客官稍等,酒菜马上就来!”
“唉!”见店小二抱着酒嚢屁颠屁颠的跑远了,少年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总有一天,你会喝死的!”
“小师弟莫要担心,某,海量!”大汉摆了摆手,笑得很豪迈道:“再说了,某可是有儿子的,老鲁家后继有人啦,死就死吧,怕鸟!”
“我没有担心你!”少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是担心我自己,你要是死了,谁照顾我?彼其娘之,我行动不便呀!你懂吗?”
“有公子休在,某不担心下半辈子没人照顾你!”
“我可没说现在就要投靠他!”
“那你催魂似的逼着某带你来丹阳作甚?”
“嘘!”
热气腾腾却卖相凄惨的熟羊肉刚刚被端上桌,酒肆斜对面数十步开外的将军府突然就传来了动静。
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士将大门从内而外的拉开,护卫着薛灼和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姑娘从里间走了出来,不过十余级台阶下来之后,小姑娘在随侍的搀扶下坐进了马车,跟在薛灼身后朝南缓缓行去。
“大师兄?”用力咀嚼着筋头巴脑的半熟羊肉,浓郁的膻味令大汉好险没当场呕吐出来,强忍着拔刀砍人的冲动,他顺着少年的目光,转头盯在了薛灼身后的那辆马车上,狐疑道:“那女女又是谁?”
“昭姬!”少年若有所思,自顾收起了笑容。
“你怎么知道?”
“唉!”感受着自家师兄的愚蠢,少年撇了撇嘴,无奈解释道:“昭佥领了二十万御林军包围丹阳,这个时候,能自由进出将军府,还能有大师兄亲自作陪的贵女,除了昭姬,还能有谁?”
“嘶~”听少年说得随意,大汉仰头猛灌了几口浊酒,开怀打趣道:“我怎么觉得,你对这未来主母并不尊重呀!”
“呵呵!”少年撑手靠在窗边,任夜风微凉扑面:“她与公子休,成不了!”
“怎么说?”
“昭氏掌握着盘郢近六成的军队,不论是公子休,还是公子奕,只要娶了昭姬,都能在不久的将来毫无悬念的成为楚国的新王!”
“那你还说她和公子休成不了?”
“你且看好了,不出三年,昭姬定会嫁给公子奕!”
“为什么?”
“朝堂和沙场从来都是两码事!”少年说到兴起,侃侃而言道:“自打公子休五年前离开郢都来到丹阳,这场夺嫡之争他就输了!”
“……”
“芈后这个女人,很强!很有手段!”少年顿了顿,又道:“并不是如今困守孤城的大师兄能对付得了的!”
“那你还不赶紧出手相助?等公子奕当上了楚王,你家主公可就彻底玩完啦!”
“呵呵!”直到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到薛灼的身影,少年从窗外收回了目光,摇头轻笑道:“我总感觉最近会有大事发生,且再等等吧!”
“随你!”
“师兄莫恼!”见大汉面对这难以下咽的食物,竟开始不管不顾的大快朵颐起来,少年知道他是生气了,当下只好哭笑不得道:“锦上添花始终不敌雪中送炭!此时公子休并未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咱们火急火燎的凑上去,可卖不得好价钱……”
“还是那句话!”大汉头也不抬,瓮声瓮气道:“既然不打算拜入将军府,你逼着某来丹阳作甚?”
“下山之前,我收到了岐山先生着人送来的请柬,约好了年后于蜀中一晤,丹阳,不正是入川的必经之地嘛!”
“此话当真?”尚未来得及揣摩大汉眼中忽然闪过的些许诡异,一双似干柴般枯槁的大手轻轻拍在了少年的肩膀上,随之而来的,是薛灼略带沙哑的干笑:“还以为我家主公不小心被哪位得道高人施法开了光,竟引得师弟们接二连三的来到丹阳……呵呵,是老夫自作多情了,原来只是路过呀!”
“鲁知秋,见过大师兄!”
“公孙恪,见过大师兄!”
朝大汉颔首微笑,遂示意其重新坐回椅子上,薛灼最终把目光瞥向了少年软绵绵的下摆,只是没等他皱眉发问,大汉便满脸复杂的出声解释道:“九年前,小师弟在天池看日出,不小心摔下山去了,老师和隐仲联手,也没能保住他的双腿……”
“师兄无须担忧,所幸捡回了这条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也罢!”薛灼再次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随手搬过了一把椅子,于二人中间端端坐下,缓缓开口道:“那咱们就不客套了,最近将军府遇到了一点儿难处,还请小师弟帮为兄出出主意吧!”
无比艰难的挺直了腰背,少年面带微笑,侧身向薛灼拱了拱手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小二!”薛灼十分满意少年的态度,当即推开了大汉身前满是腥臊的空碗,转头扬声吆喝道:“去,切三斤上好的牛肉,再派个人过趟将军府,到老夫的院子里提几坛南陵酒过来!”
“好叻,敢叫大都督稍后,酒菜马上送到!”
“噗嗤!”
薛灼话一落音,少年陡然失笑,连带着,他对面的大汉脸色瞬间就黑成了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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