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深夜，窗棂外边凝结着晶莹的白霜。

因为驿馆资源有限，这房里只能点着一个小炭炉来取暖。

杨念把炭炉挪到床头边，自个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小姑娘，连关玉章走了进来也不知道。

关玉章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把手上带来的汤婆子放在她手上：“这夜越深越冷的，你好歹也该给自己拿件大衣披披，御一下寒嘛。”

杨念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你们在柴房那边搞什么，似乎很吵。”

“就是阿康他们在山上带回来几个染病的人，让我看看罢了。”关玉章看着睡得正香的小姑娘细声道：“她似乎睡得很安稳。”

杨念把手中的汤婆子放进小姑娘的被窝里，笑道：“恐怕这是她几年的人生里最舒服的一觉了。”

“她的伤应该不是那么严重…”

“今晚堇玥公主请城里的大夫来瞧过，说只是皮外伤，给她上了药，包扎好，说调养些日子就会好的，只是…”她轻抚着女孩侧脸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很是痛心道：“这里日后怕是要留疤了…长大后还怎么嫁人…”

“人与人的相处，不是靠容貌，而是靠这里的…”关玉章指了指心口：“将来她若遇到个真心的男人，那么肯定不会介意她花容有损…”

“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以貌取人的，嘴里说是不介意，可假以时日，还是会厌弃的…”

“可别一竹竿把整条船都打沉了，这世上的好男儿还是很多的，就譬如你眼前就有一个了！”

见他这么得意地自诩，杨念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个好男人还很难说，只是有一点我敢肯定的就是----你就是个怪人！”

关玉章淡笑道：“怪吗？我倒觉得自己是挺好的！最起码我不会以貌取人，只要是我真心喜欢的姑娘，她在我心里永远就是最美的。”

杨念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园偷听到的事，便故意调侃道：“那么…在你眼里，我与王妃，谁更加漂亮？”

关玉章愣了一下，然后别开脸，没回答她，只问：“她的妹妹呢？你有去看一下吗？”

“嗯，看了，”杨念知道他刻意避开这个问题，心里暗暗偷笑，然后托着下巴静静看着那女孩：“她妹妹在堇玥公主那儿睡下了。”

“这就好…”关玉章比刚才稍微放松了点，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着杨念突然变得有点恬静的面容，心念道：说到漂亮…说实话，这女人是长得挺标致的，而且不说话时候是挺吸引人，只可惜，就是太烦人了，而且总动歪脑筋…

这时杨念发现关玉章正瞧着自己看：“一直看我干嘛？还是说你又想说我什么了？”

关玉章不慌不忙道：“我只是觉得…你似乎很在意这个小女孩…”

“嗯，是有那么一点点…”杨念看向床上那个满身是伤的小人儿，语气平静道：“一看到她，我就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关玉章怔了怔：“你是说…她滚下山坡的那拼劲很像你小时候？”

杨念的脸一下又沉下来了，扭过头来怒瞪着他：“你这家伙就不能想点好事吗？”

关玉章马上闭上嘴巴，朝窗外望去，心想：与你扯上的还能有什么好事？

怕吵醒床上的女孩，杨念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稍稍安静地说：“不过，我也很意外，她居然为了咱们这样的陌生人而如此拼命…明明那么小，明明双腿不灵便，明明不认识咱们…她还是这么做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想体面地活下来…不过…”关玉章看着女孩头上包着布带，满脸伤痕，平淡地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活得不体面，却愿意帮助身边的人活着…就像这个女孩一样…”

杨念冷嗤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活得体面却不如这些不体面的人那般高洁？”

关玉章侧着头，晲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杨念白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我干出那样的事，谁也不可能把我当成好姑娘看，而我直到现在，也没后悔过。因为那是我选择的路。‘明明老天爷把食物都摆在你的面前，你也不去抢，真的太笨了！’这是小时候一个人对我说的话，我到现在仍然记得，因为我相信这是真理，在幸福面前也一样。明明幸福就在面前，可为何一个公主嫁过来我就必须退让？我不甘心，所以我把属于自己的幸福抢回来。”

关玉章问道：“你确定那就是属于你的幸福吗？”

“对！我确定！否则当年老天爷也不会让我回到这个家里…对了，我还没跟你提过吧，我六岁的时候曾被人贩子拐走卖入了青楼，所以在青楼里呆过几个月。”

对此，关玉章有点出奇：“那你刚刚说觉得这女孩像自己，就是因为这个？”

“是啊，”杨念不禁回忆起陈年旧事来：“那年我跟上一代的西土王和王妃来皇都参加皇上的寿宴，就在皇都大街走丢了。头几日，我在街上到处游荡，身上没钱，买不到吃的，不知怎么生活好。我那时是想，自己好歹也是从西土王府出来的丫头，总不能做行乞这么低贱的事吧。可有一日，一个富贵人家在门口派粮，很多穷苦人家都去了抢。就只有我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不敢过去。那时有个少年走到我身边，说了那句话‘明明老天爷把食物都摆在你的面前，你也不去抢，真的太笨了！’我一下恍然大悟，便跟着那些人一起抢了。之后，为了生存，我把无谓的自尊心抛到九霄云外，学着其他乞丐去捡人家的剩饭剩菜来吃，还去向那些穿得特别体面的人讨钱。过了不久，我就撞上了那个人贩子，被卖进了青楼。在那里，我总算有饱饭吃，也有舒服的床睡觉，过上了正常的日子。那时我看着那里的大姑娘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使出各种手段把那些来寻欢的男人迷得团团转，然后个个都心甘情愿把银子送到他们手上，我不禁佩服了起来，觉着这些女人虽然过得很低贱，可依旧十分体面，日子或许比皇宫里的那些妃嫔娘娘还要好，因为妃嫔每日只能盼着一个男人来，那个男人还未必会来，可是他们每日却有许多男人上门来找，还送钱来，你说这不厉害吗？”

关玉章没说话，只默默地听着。

杨念突然得意地笑道：“我想起来了，其实我那时是有过真心对人的。记得那里有个与我年纪差不多女孩，她是因为家里穷所以才被卖进这里。当时来说，她是唯一与我处得最好的人，所以我有什么都会与她分享，她病倒的时候，还是我去照顾她的。所以嘛…我觉得我那时真是个好姑娘！”

关玉章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随即被杨念瞧见了，有点不悦道：“你这是想说我自夸是好姑娘是脸皮厚吗？”

“不不！”关玉章摆了摆手：“怎会！后来呢？你后来与那女孩怎样了？”

“后来嘛…老鸨找人来教咱俩琴棋书画，想让咱们长大后成为独当一面的妓女。不过没多久，王爷他们就找道了妓院，把我带了回去。那女孩之后怎样我还真不清楚，也许还在那个妓院里吧。不过，正正因为此事，王妃就决定以后让我嫁给她儿子的。”

“怎说？？”

杨念微微笑道：“因为当初就是王妃带我在大街上把我弄丢的，她一直心中有愧，所以我很清楚，她一直把我当儿媳一般看待只是想补偿而已。不过我也不在意，这或许就是老天爷赏赐给我的幸福，我是绝不会让给他人的！就算是公主也不行！！”

关玉章淡淡地冒出一句：“原来就为了这样…”

这回杨念却没反驳他，沉默了半晌才又说道：“说来说去，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罢了。现在想来，我可能并不是真那么想嫁给他，只是长年被王妃那么说着，我才这么憧憬而已。因为从前常听那些老人家说，若一个姑娘真那么想嫁给一个男人，那么姑娘心里应该会日日夜夜念着那个男人才是，就连晚上做梦也会梦到…可是，在离开西土这段日子里，我居然没想过他，连做梦也没梦过他。也许，我只不过是讨厌那个女人而已…自以为公主就比别人都高贵，有时还一副特别纯真的模样，让人看着就想吐！若非被他们找了回来，我现在也许就是一名妓女了。跟公主，当然是没法相提并论，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夏黛玥更加可恨！可别跟我说这是妒忌，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男人喜欢这种女人…”

“这家伙，说睡就睡！”她转过头来一看，关玉章已经伏在床沿睡着了：“就算要睡也应该回去自己房里嘛，这怎么说也是个姑娘的闺房…”

她走到旁边的柜子拿出一张薄毛毯给关玉章盖上，然后在坐到床沿，一手托着下巴继续定睛看着床上的小姑娘，笑着细声道：“你知道吗？我是挺羡慕你的。若我还能像你这样，为了活着之余，仍能保持有这份帮人的善念，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到现在还嫁不出去！不过，心在想这个也晚了，像我这种人是没人敢要的了…”

她用手再次轻轻抚摸女孩脸上的那道伤痕：“放心，你可是个好姑娘，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这道疤慢慢淡去，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的。”

***

整晚杨念就守在小女孩身边不敢合眼，直到就快天明的时候她才伏在床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杨念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忽听到外面有人在嚎叫，声音如像鬼嚎一般，叫人听着心里都发寒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杨念只好勉强睁开双眼，笑女孩依旧睡着，还没醒过来，而关玉章却不见了人影。

杨念走了出去，打了个哈欠，循着声音走到了柴房那边。

柴房门外围着很多人，从里面流出来很大摊水，而洗澡用的大木桶也倒在门边，只听得里面的人疯狂大喊道：“说了不泡就不泡！！你们这帮夏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一开始冤了我坐牢，之后又拉我去挖尸，还把我扔在那种鬼地方，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现在又把我带回来这儿泡什么汤药，是又想拿我来做什么吧！这回我绝对不会上当了！！”

接下来传出来的是关玉章的声音：“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你现在是病了，必须泡些汤药才能把身上感染的细菌彻底消除掉，若你这么下去，就真的会没命的！”

“不要不要！！全部给我滚！”那男人一把将关玉章推出柴房，自己关上了门。

杨念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听到身边的那个大叔很不爽地呢喃：“之前早就说过了，这种人仰恩就不应该救！救回来，一样是害人的！”

于是杨念便向他问了个究竟。原来，今天一大早驿长就叫驿卒去买了药材回来给三个病人泡汤药。驿长还遵照关大夫的意思特意给他们重新安排了房间，可是这个手上有纹身的男人死都不肯离开柴房半步，还不愿意泡汤药，一脚就将准备好的浴桶踢翻，汤药也没了。虽然还能像刚刚那样说话，可他整个人就像发疯一样贱人就想打，还把进去柴房的人一个个扔了出来。关玉章见没办法，只好亲自去劝他，可最后同样都被推了出来。

大致情况，杨念算是了解清楚了，可还是不明白大叔为什么说那人不应该，还会害人。大叔只好把这人奸污杀人的罪行简单说了一遍，杨念怒不可遏地低声咒骂道：“真是活见鬼！！连畜生都不如！”

大叔难得遇见“知音”，忙道：“可不是嘛！！可是这位大夫非要救他不可，真是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