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里云梦的鱼米之乡,楚山横地,汉水接天,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似乎格外得到老天垂青,占尽天时地利。然而福兮祸之所倚,这片连绵沃野,却也因它的得天独厚而背负上多舛的命途,不仅在战时沦为兵家必争之地,烽火不熄,即便是太平时代,也难免惹上诸多是非。
陵洵和方珏从清平山一路轻骑到荆州,没想到刚入荆州地界,便赶上了一场早冬初雪。
方珏探路回来,一张口,嘴里就呵出一团白气,“风爷,还有三十多里地才到武陵郡,雪天路滑,可能赶不及在城门落锁前抵达,不如找个地方休息。”
陵洵很知道好歹地将自己用狐皮袄子裹得严严实实,领口和袖口都滚着一圈风骚的白毛,一张细皮嫩肉的脸缩在白毛下头,和他此时勒马横刀的形象非常不搭。
“嗯,那就歇一晚再走吧,这附近可有客栈?”他咳嗽几声,显得有些没精神。
楚绣名满天下,锦绣楼在荆州也开设了分号,但是作为大老板的陵洵却很少踏足这片曾养育过他的土地,或许是他天生就和这地方八字不合,只要一来就浑身不舒坦。满打满算,这十多年来他来荆州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如果不是有要事必须他亲自前来处理,他几乎三过而不入。
方珏回道:“客栈倒是不曾看到,不过我刚才探得前方有个村庄,或许可以找人家借住。”
于是两人便向那村庄行去,只是还未走到地方,远远看见村口站着一人
那是个女人,身上穿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花花绿绿如破抹布般挂了一身。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她撑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一动不动立在肃静的天地里,好像花园里种了一颗大萝卜,桂花糕里混进一只肉包子,怎么看怎么突兀反常。
待走得近了,陵洵讶异地发现,这女人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五官却生得甚为秀美,年轻时恐怕也是个美人胚子。
乡间落雪,正是最安静的时候,除了被积雪削弱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别的。
然而那女人就好像全然未察有人靠近,一双眼直勾勾望着远方,若不是天气冷,偶尔从她口鼻处冒出几缕白气,证明是个活的,别人八成还以为这是块望夫石成了精。
陵洵看出女人神智恐怕有问题,有意拨开马头,想要从她身旁绕过去,不愿招惹。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女人忽然活泛过来,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在眼眶子里转了一圈,蓦地定在陵洵脸上,面部肌肉一阵阵扭曲,竟是莫名其妙激动起来。
陵洵暗道不好,正想跑,女人却错身一步,挡在他马前,开口便是一声哀转久绝的哭腔:“娘娘!”
陵洵:“……”
“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奴婢害死了小公主啊……”
女人泪流满面,越哭声音越大,死死拽着陵洵的马缰绳不让他走,弄得方珏差点忍不住要对她动手,还是陵洵好容易拦下来。
终于,这村口的响动把村里人惊了出来。
村民们忙上前拉开女人,为首的青年见陵洵一身行头颇为讲究,生怕他是什么不好惹的富贵人物,满脸歉意地解释道:“这位公子别见怪,她是我们村里的惠娘,脑子不太好,见谁都叫娘娘。这大雪天的,路不好走,若是不嫌弃,便到老乡家喝几杯热酒暖暖身吧!快把怀风兄弟的棋盘放回去!”
惠娘被他这一声天雷吼给震傻了,抱着棋盘不敢乱动,把自己僵硬成了一樽石像。
陵洵却猛地转过头:“你说什么,这棋盘是谁的?”
尽管有孙朗提供的线索,但他也只能说出最后与穆家家主分道扬镳的地方,陵洵这一路沿途打听,大概推测穆家家主是往武陵郡方向去了,可武陵郡下辖十三个县,具体在什么地方,很难知道。陵洵正犯愁,哪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就在半个月前,穆家家主途经此地,也同样是留宿王匠人家,他和王匠人聊得极为投缘,向他求制一张棋盘,并留下地址,拜托王匠人将棋盘做好后,差人给他送去。
经陵洵的死缠烂打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功,并再三发誓保证他与穆怀风此人交情匪浅,王匠人才松口,决定第二天一早带着陵洵去穆怀风所住的地方。
陵洵一晚上兴奋得睡不着,想到那清清淡淡的美人也躺过自己躺的这张床上,心里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觉得麻酥酥的。结果第二天一早,陵洵众望所归挂上了一对黑眼圈,看得惠娘两眼泪汪汪,连问娘娘是不是因为陛下没来宫里过夜而伤心。
不过陵洵因为心情大好,居然也没和她一般见识。
临别时陵洵如约交了留宿钱,还多给了一些,凑够五十文。
王老夫人很是不好意思,摸了摸茶壶肚子说:“其实如果不是那老东西整天不务正业,弄得家里揭不开锅,我们也不至于收这钱……”
“老夫人快收下吧,能在大雪中收留一夜,无异于雪中送炭,晚辈已经不甚感激,这些都是酬谢昨日的盛情款待。”
陵洵的漂亮话不要钱似地一句接一句,直把王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就连王匠人也不怎么给他黑脸看了,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陵洵大言不惭说自己和穆怀风是至交好友,王匠人是给穆怀风的面子才不想搭理他。
半日后,王匠人骑着小毛驴,终于将陵洵带到穆怀风的住处,可是没想到,那小小一处山坳里,竟然是车马云集!
只听人们彼此议论。
一人道:“听说了吗?今天已经拒绝了三人了!”
另一人听得直咋舌,“也不知道这思辰先生到底是喜欢什么,竟然连荆州刺使公子的礼都给原封不动退出来了!”
陵洵凑在人堆处听了几耳朵,只听人们都在讨论要给思辰先生送什么礼,再摸摸自己的两袖清风,他才惊觉自己来得匆忙,竟然将这茬给忘了。
能专程找到这里来给那人送礼,想必都不是等闲之辈,陵洵瞄着那些一看就彰显着财大气粗的车马,知道就算自己现在临时去准备,论礼物的精细贵重,也万万比不过这些人。
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还能体现诚心呢?
“哎,要是穆宅那块被烧掉半边的牌子还在就好了……”陵洵这样想着,竟无意中自言自语出来,万分懊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将木牌丢了出去。
总是像条影子一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方珏,在这时默默伸出手。
陵洵往他手里瞄了一下,顿时瞪圆了眼。
只见那块从大火中被抢救出来的半块木牌,正安安静静躺在方珏手心里,上面飘逸的字体还依稀可见。
陵洵欣喜若狂地接过那木牌,心里已经酝酿好一场感人肺腑的说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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